第一百零九章 玉碎宫倾血正殷
良久之后,我缓缓坐下,向椅背一靠,吁出了一口气。

闭了闭目,随即睁开,我已平静。

再不看父亲,我淡淡道:“为何要给朱高煦?”

父亲皱眉,“他是你弟弟,你为何总是直呼其名?”

我恍若未闻,“为何要给朱高煦?”

“你……”父亲脸色微紫,想了想还是答道:“高煦迟早要封亲王的,按例,藩王每年得禄米万石,可在藩王府置相傅和官属,拥有护卫军至少三千人,高煦于靖难之役也有战功,本应封赏,他上折请求将不死营拨至他麾下,并不逾矩。”

我点点头,面无表情的笑了一声,淡淡道:“父亲,我们来做个游戏如何?”

他似是不防我突有此说,目中掠过讶色,随即试探着问:“游戏?”

我漠然道:“请父亲传朱高煦,杨熙,以及三十六人队不死营将士进宫。”

他疑问的看着我,我道:“来了便知。”

想了想,父亲依言命太监传旨,我又补充了句:“告诉杨熙,未时三刻,我要在谨身殿前见到他和他的士兵。”

父亲怔了怔,道:“怀素,现在已是未时初刻,不死营尚在皇城之外,两刻功夫,如何来得及……”

我截断他的话:“来不及,就不配身入不死营。”

他再次怔住,深深看我一眼,挥手示意太监依言传旨。

太监匆匆出门,我斜身向椅上一靠,闭目假寐,不再看他。

他也略有些尴尬的干咳一声,自取过奏折翻看,父女相对无言,一室冷寂沉默。

不过一合眼工夫,未时二刻,我站起身,向外走。

父亲怔怔抬头望过来,“你去哪里?”

我道:“现在去谨身殿,缓行一刻可至,正好。”

他怫然不悦:“未时三刻他们根本不可能赶到,难道你要我堂堂帝王之尊等候臣属?”

我回身看他,嘴角一抹冷笑。

“若因我之狂言,有损父亲帝王之尊,我愿领,欺君之罪。”

——

未时三刻,骄阳似火。

谨身殿前无遮无蔽的汉白玉广场上,盛夏晌午的猛烈日光如炽火,一片白亮亮得刺眼,热气似将一切景物都蒸腾得微微变形,蝉鸣嘶燥,丝风也无,经行之人,无不挥汗如雨。

远远看去,刺目的白色广袤里,有黑红色的小点,凝立其上。

父亲在便輿上轻轻咦了一声,转头看我,欲言又止。

黑甲红袍,衣着厚重整齐的不死营三十六人,已在杨熙的带领下,于谨身殿前恭侯。

见我们过来,三十七人动作一致的行礼,父亲摆摆手,也不说话,只看我。

我悠悠一笑,道:“高阳郡王呢,不是说人在宫城之内么,怎么赶来得比不死营将士还晚?”

父亲微有不豫之色,偏头示意太监,冷声道:“去催请。”

太监畏怯的看我一眼,抹了把汗,颠颠的去了,我和父亲自去早已设好的高台罗盖下坐定,父亲看着直挺挺立于酷烈日光下,汗透重衣却面无表情的不死营众人一眼,道:“怀素,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?”

我淡淡道:“我只是想让父亲看看,不是什么样的人,都可以妄图染指不死营的。”

他眯起双眼,冷笑一声。

此时已听见蹄声杂沓,有人飞骑驰来,马上人金冠红衣,端的是意气风发。

我恶意的一笑。

来的正是朱高煦。

他终究不敢太放肆,骑到广场外侧,便下了马快步过来,向父亲问安,看见我愣了愣,又转头看了看不死营将士,嘴角绽出一抹得意的笑。

父亲好似已忘记高煦令他这万乘之尊等候之事,温和的看着他,笑道:“高煦,你姐姐说要玩个游戏,叫我唤你来,你可得好好表现。”

“游戏?”高煦斜睨我一眼,并不询问,也不施礼,只再次望了望杨熙,转过身去,状甚疼惜的对父亲道:“父皇,儿子刚才过来,便见不死营杨将军等人在烈日下曝晒,可是犯了过错在受责?若是如此,还请父皇念在不死营有功于社稷,宽恕则个,若实在罪过深重,高煦愿以身代之。”

他不待父亲发话,几步跨到日光之下,朗声道:“父皇,高煦不忍功臣受责,愿与杨将军共苦!”

声音端的清亮,别说那三十七人,便是华盖殿内打瞌睡的猫,也当被惊醒了。

那三十七人却恍若未闻,睫毛也未颤动一丝。

我微微一笑,好,好个爱惜属下宽厚仁慈的主子,好个体恤功臣礼贤下士的郡王,果是酷肖父亲的儿子啊,连做戏,也学得这般惟妙惟肖,可惜……你真当不死营是你属下了?

以手托腮,我懒懒道:“别浪费你的慷慨激昂了,不死营没犯错,召来,不过是为了玩个军阵游戏罢了。”

“玩军阵游戏?”高煦怒目我:“你就是这样对待有功将士的?如此轻忽怠慢……这般酷烈天气,你让他们重甲在身忍受烈日曝晒!”

他快步行至不死营将士身前,朗声道:“各位,郡主轻慢,本王代她向各位致歉,暑气炙人,还请解甲休息吧。”

无人应答。

也无人动作。

他又说了一遍。

依旧无人理会。

朱高煦的脸色已经微微发青了,勉强笑着四顾一周,自找台阶的恍然道:“啊……本王失礼,应由杨将军发令才是,杨将军,素闻你爱惜属下,对普通士兵亦解衣推食,怎生今日……”

杨熙依旧目不斜视,不过,倒是答他了。

“未接主令,不敢僭越。”

怔了怔,朱高煦下不来台,紫涨了脸色,半晌,阴测测道;“主令?你可知道,你的主人是谁?”

杨熙还是不看他:“郡主。”

“她不是你的主人了,现在你们都是我的属下,是我!”朱高煦忍不住,终于咆哮。

杨熙这才看他一眼,平静道:“可有旨意?”

朱高煦怔住,求助似的看向父亲,父亲皱了皱眉。

杨熙继续道:“至今为止,末将未接任何旨意诏令,指示郡王为不死营新主。”

朱高煦僵立在地。

我立刻,火上浇油。

叹息,轻轻一声。

“解甲。”

哐啷一声,三十七人齐解甲,闪耀乌光的镶铁皮甲,被整齐如一的搁在每人脚边地上。

“休息。”

三十七人无声坐下,烟尘不惊。

朱高煦已经气得话都不会说了。

父亲淡淡睨我一眼,道:“你想证明什么?不死营只听你一人号令?可你也听见了,杨熙说了,只要有旨意,他一样认高煦为主…。你不会还想证明,旨意对你的不死营也不如你轻轻一句话有用吧?”

我仿佛没听出他最后一句里的恶意,也不回答,只抬起手,对着杨熙,蓦然竖指一划。

隐约间似可闻铮声轻响。

红影闪动,三十六人立即一跃而起,而杨熙一旋身已到了阵外,侧对着我,自怀中掏出一幅三角红旗,亦向下一划。

队列迅速变动,红影穿梭,我于高台之上,手指快捷如拨如弹,无声挥、点、圈、展、挑、抹、捺、勾,划,而杨熙立于我座位之下,展旗猎猎,手势刚劲明决,随着我的手势,几乎是同时般,挥、点、圈、展、挑、抹、捺、勾,划。

沉默如哑语,快捷似飘风,高台之上,指若翻花,高台之下,旗若流火,无声呼应间,端的是奇妙而美丽的姿态。

而三十六条红影,翻飞转侧,步履流电,依据那不同手势旗语,变化出无数极精微极奇妙的阵法,锋矢,偃月,衡轭、九宫、半月,鱼鳞、八风、雁行、恒阳、天应……有上古名阵,有今世奇阵,更有外公自创的,等闲人等不能窥其堂奥的精妙阵法,更多是霸道的杀阵,虽只区区三十六人,然阵法排布之间,杀气凛冽之意自生,竟似隐约可见血色弥漫,依稀可闻厮杀嚎叫,连明亮的日光,都似被隔绝于肃杀阵外,如水般大片大片的被泼了出去。

“百年沙场,千载名阵,月照黄沙,血染荒茅……”我停下手,悠悠笑道:“传上古名阵因覆灭生魂无数,阴寒诡秘,自生杀意,如今看来,倒确有几分意思。”

父亲早已变了脸色。

他也是久战将军,自然发现这些阵法,有很多,不死营并没有用在战场上。

而原本站得离不死营很近的朱高煦,早已被那三十六人的杀气与真气逼出了好远,脸青唇白,不能言语。

我斜斜靠着椅子,懒洋洋笑道:“父亲,你是聪明人,看到现在,当明白我的意思了吧。”

父亲默然,半晌道:“为何不肯将不死营给高煦?你担心他不能善待不死营?当初淝河之战,是杨熙带兵救了高煦,算起来是救命之恩,高煦不会亏待他们。”

就是因为这个,更不能让不死营划归高煦统属,我心中冷笑,面上只淡淡道:“他不配。”

不待父亲发作,我抬手指向已经站回笔直队形,气息稳定的三十六人道:“一个没有武功的首领,能驾驭这人人武功不弱的强军?一个只会粗浅阵法不懂奇门八卦的首领,能够如臂使指的指挥阵法强绝的不死营?一个半路出家夺人嫡系的首领,能够理解并使用不死营铁血训练和百战沙场练就的默契?父亲,我告诉你,指挥不死营,单凭蛮力,不够,单凭兵书,不够,单凭地位,那更不够!”

“那只会浪费了不死营的强绝能力,浪费了我的心血。”我冷冷道:“所以,朱高煦,不成!”

父亲深思的看着不死营众人,又看看朱高煦,忽冷笑道:“你说来说去,还是不肯将不死营交还。”

我哧声一笑,“说了半天您还没理解我的意思,我既然答应,岂有反悔之理……父亲,我就一个条件,不死营,只要不给皇子,那么无论谁统领,我都会将这些精妙阵法与指挥不死营的诀窍,倾囊相授。”

面上坦然而言,我心中却在叹息,既已知父亲心地,我如何还愿将不死营拱手相送?只是实在明知父亲阴鸷性子,若他确定不死营不能为他所用,他一定宁可玉碎,也不会成全我。

我不能害了那三千弟兄和杨熙,我唯一能做的,只能是尽力为他们找到个好主人。

哪怕,从此永生为父亲猜忌。

父亲果然心动,虽面有不豫之色,却终于斟酌道:“朱能如何?”

我点头,“其人武功不弱,忠义刚直,可。”

父亲看我一眼,那目光竟令我心生寒意,然而他转瞬收了目光,命杨熙等下去,杨熙离开时,几次注目于我,我对他微笑,示意他早回。

他似在无声叹息,最终转身而去。

朱高煦虽没听见我和父亲对话,但看父亲脸色也猜知一二,拔腿便向高台奔过来,父亲却已站起身,道:“回去罢,明儿再进来觐见。”

说着便上輿,留下朱高煦呆呆立于广场之中。

我看看天色不早,便欲出宫,出来这么久,沐昕一定担心了,却听父亲道:“怀素,你很久没见王妃和姐妹们了吧?今日既然来了,便不要走了,一家子一起用晚膳吧,我已命在坤宁宫聚芳斋备宴了。”

我怒气上涌,脱口就欲拒绝,然而突想到方家那许多人命父亲至今未给我答复,而自己已经交出了不死营,如何还能令这事没个下梢?

当下漠然道:“遵旨。”

他不以为杵,当下亲自便要来携我的手上辇,我闪身避了,道:“父亲,于理不合。”

自去坐了宫轿,一路慢慢去了坤宁宫。

坤宁宫为了迎接女主人的到来,已经再次修葺过,聚芳斋更是张灯结彩,宫人穿梭来去,如彩蝶翩跹,一派花团锦簇的皇家富贵气象。

晚宴设在一处湖心亭,深垂连珠帐,轻挽澄水帛,金凤龙脑异香袅袅,鲛纱明珠交相辉映,我到时,莺莺燕燕早已一堂,除了父亲,全是他的宝贝女儿们,主座下设六张青玉几,除了右一紧靠着父亲和王妃的那张,其余都坐了人。

父亲先到了,正与王妃并坐主位,亲热的挽了她的手低语,见我过来,招手道:“怀素,坐。”

我看看他指的方向,微微一笑,对王妃淡淡一礼,毫不客气过去坐下。

便听见有人低哼一声。

我毫不意外的侧头,对身侧的朱熙晴一笑。

她青了脸色,重重一哼,掉转头去,我知道她心有不甘,按照座次,我应排在右二,而她本应在左二位居我之上,如今父亲这不按常理的座次安排,使得她屈居我之下,如何忍耐得?

我懒得理她,目光向左二那位真正被我占去了位置的正主儿投去,她倒是神色平静,并不在意模样,服色也只是寻常,她和她身侧那高髻端丽女子,想必是父亲那早已出嫁,我一直缘悭一面的长次二女了。

感应到我的目光,她抬起头来,我却已将目光转回,在燕王府这几年,我早已对所谓兄弟姐妹友爱亲情毫无期盼,还是离远些比较好罢。

噙着一丝冷笑,我终于看向末座,朱熙音。

她今日装扮得着实奇异。

素裳如雪,云鬓堆鸦,周身上下,更无缀饰,丝裳如云裹着她纤秀身子,堆雪砌玉,鲜洁难言,只眉心一艳红珊瑚,如泪滴一颗莹光闪烁,衬着她霜玉般的额与颊,红得越发的鲜艳妖魅,明明是极其清素的装扮,不知怎的因为这一抹娇红,便分外的摇曳潋滟,风姿盈盈。

眼前这巧心以分歧鲜明的色彩,妆扮出仙姬之姿的丽人,是昔日那永远衣着中规中距,华丽精致却无特色的常宁郡主?

我想了想,笑起来。

果然近来事多,却是忘记,这位温婉郡主,向来是最擅长多面善变,面具无数的。

只是……我沉吟着打量她,这身装扮虽美,却隐有风尘味道,怎么看都不应是出席皇家聚宴的尊贵公主所应着。

再说,在这般类似给王妃接风场合,着素?宫中不许着白,她不知道?

我将目光投向主座,果见王妃神色不豫,倒是父亲,不知为何,频频注目熙音,但又不似因她衣着不当而生怒,那目光里,反有几分回忆思索之色。

我看着他神情,看着熙音美丽而不合身份的妆扮,想了想,了悟一笑。

“……我娘是北平莳花楼的清倌儿,听说她当年容颜胜雪,风姿清绝,可谓名冠北平,父王有回微服游玩,偶遇我娘,便收了做侍妾。”

那年,妙峰山黑暗幽深的洞中,姑姑的头颅旁,熙音曾经对我说。

“当初也过了段举案齐眉,两情缱绻的好时光……”

她说:

“娘多少次抱着我,说:‘乖囡,你要象我,象我,那样你就会多少有些象那个女人,哪一日我去了,你爹会看在你长相的份上,对你好些。’”

她说。

“他抱起我,有点恍惚的看我,我知道,娘说过,我有一点点那女人的影子,那一刻他看我的眼神如此温情,我却不知道自己该悲该喜……”

我微微笑了。

熙音啊熙音,有我在,你再学不了刘舞絮,于是,你便潜回流逝了数十载的岁月,妄图寻回旧日的记忆,妄图以自身为镜,映照出燕王戎马一生里,那段也许早已淡薄的短暂心动。

昔年莳花楼前,重幕深处,花慵沉睡,帘卷飞萤,少年藩王与绝代伶人,英姿勃发与娇弱不胜,好一段你侬我侬,香艳缠绵。

时隔多年,佳人已去,少年藩王却已迈步至天下之巅,举目四顾,意气风发。

人在得意时,最易动情,而巨大成功奔赴入怀后,位于绝顶,再无人可以并肩时,那孤家寡人的生涯,却会让人有一刹那的空虚。

只是一刹那呵……

熙音,你是在,试图以久远的回忆,抓住这一刻的软弱吗?

原来你亦如此洞窥人心。

只是,我为你可悲。

堂堂公主之尊啊,需要以昔日名妓之姿容,触动渐行渐远的父皇的记忆,找回他对你的温情与宠爱。

真是无所不用其极。

我一抹讥讽的笑容如此明显,明显到一直垂目不语的熙音也抬起眼,目光对上,她平静无波,我的心却震了一震。

那无所畏惧,无所在意,无所犹豫的目光啊。

决绝而不顾一切。

深吸了口气,我转头,神色自若的开始吃菜。

你要玩什么把戏,你就玩吧,我且看着呢。

一席饭吃得甚是无味,虽说众人对我都有敌意,可是经历了这许多事,谁敢当面向我挑衅?

公主们只管花枝招展的轮番向父亲王妃敬酒,我只例行公事的各敬一杯,便自斟自饮,一壶秋露白很快下肚,宫女又送上一壶,我倒了一杯浅饮了一口,皱眉道:“这壶嘴太小。”转头看看,见不远处一宫女正欲给父亲送上新酿,那壶却是阔嘴青花壶,遂道:“分我一壶。”

手一招,酒壶晃晃悠悠自托盘上飞起,落于我手中。

那宫女惊呼一声,手一软,另一壶酒也要落地,我一挥袖,暗劲涌出,稳稳的隔空托住了那壶酒。

那宫女慌不迭请罪,父亲看了我一眼,又看了看那壶酒,道:“恕你无罪,下去侍候。”

宫女谢恩后碎步退下。

我也不看他,只抱着抢来的那壶酒,酒到杯干。

酒过三巡,熙音站起身来。

众人的目光都看过去。

她立于殿门处,玉立亭亭,薄绡丝绢轻浮若云,整个人烟笼雾罩,连声音也娇怯了几分。

“父皇,自靖难以来,您戎马征战,百事操劳,难有闲暇与我等团聚,女儿更是多日未见父皇尊颜,今日相聚,实是欣喜孺慕不胜,女儿愿献清词一曲,为父皇母妃,及诸位姐妹一助酒兴。”

“好,”父亲仔细的看着她,神情里几分恍惚,答应得却很干脆,语气尤其温和:“难得你如此孝心。”

熙音手一招,已有宫人抱过一把琵琶来。

我斜靠殿壁,举杯懒懒道:“却不知献何曲目?”

熙音长睫掀动,静静向我看来:“姐姐可有教我?”

“不敢,”我笑道:“我对琵琶不甚了了,左不过将军令,阳春古曲,青莲乐府,浔阳琵琶,十面埋伏,夕阳萧鼓之类?又或者,妹妹高才,自创曲目按词作弹?看妹妹今日这般品貌,风流袅娜,目胜秋水,娇弱间别有幽怨意趣,又善弹最宜‘诉怨’,声若玉珠情致缠绵余韵悠长之琵琶,倒是适合作《长门赋》,《楼东赋》之歌,届时一曲尽,座中虽无江州司马,也必有人触动柔肠,衣衫尽湿了。”

这番话,刻毒讥讽,挑拨生事,我就不相信,有人会无动于衷。

隐约座上,王妃轻轻动了动身子,离父亲远了些。

父亲皱了皱眉。

熙音按弦的手顿了顿,睫毛垂下,又抬起,目光怨毒。

我笑容满满,“哦,这不过是区区拙见,妹妹如此伶俐人儿,胸中自有定见,却是我多话了。”

她看着我,极慢极慢的笑了笑,道:“姐姐高见,妹妹见识了,只是华美大赋,却非熙音薄技所能,不敢献丑。”

她似是怕我再说出什么来,极快的坐下,调弦,起音。

素手轻拨,音色低徊,而她启唇作歌,其声空灵婉转,哀伤自生。

人道海水深,不抵相思半,海水尚有涯,相思渺无畔。

携琴上高楼,楼虚月华满,弹着相思曲,弦肠一时断。

我拈着杯,听着这词曲都极为不合时宜,但明显极投父亲心意的弹奏,面上一抹冷笑。

斜眼看过去,王妃面若寒霜,父亲却微有惆怅追忆之色。

李季兰这首诗,意境高远而缠绵入骨,想来是极合花楼清倌身份的曲子,遥想当年,月上高楼,兰台深帘,红罗绣帐半掩美人琵琶,素衣纤指悄弹相思之曲,那一番心旌摇动色授魂与,即使于心存大志铁血半生,情事多如春梦风过无痕的父亲心里,只怕也多少会留存一缕经年不散的旖旎香吧?

熙音啊熙音,你也足够大胆,于此场合,以此身份,奏此词曲,若父亲不为所动,那么王妃立即便可治你一个“佻达不恭,有失体统”之罪。

你不顾一切,到底是为什么?

夺回父皇爱宠,然后?

我冷笑着,不耐烦再听,拈着酒杯的手指,于她转音之际,指尖虚空一弹。

叮一声,一弦断。

犹如击蛇于七寸,攻敌在软肋,熙音轮转如意的指法,圆熟流畅的曲调,突然被扰,顿时微微一窒。

只一窒,她立即反应过来,然而父亲已自沉迷中瞿然而醒。

我站起身,摇摇晃晃笑道:“好听,好听,这曲子还真不是宫中那些富丽无味的煌煌大乐可比,听那些大兵们说,北平飘香阁里的头牌姑娘真真,就擅弹琵琶,也唱过这曲,都说清脆悦耳如聆仙乐,我倒是一直渴慕一闻来着,碍于身份不得成行,如今可算是饱了耳福了。”

熙音面色惨淡,父亲面色一沉,正要说话,我已急急捂嘴,呕的一声。

他皱眉道:“你喝多了!”

又命宫女:“去扶郡主下去休息,备醒酒汤,好生侍候。”

宫人们应了来扶我,我晃悠悠一把推开,笑道:“谁说--我醉了?我---清醒得很……”踉跄一栽,脚步一滑,正滑到熙音面前。

她抬头看我,面色惨白而目光平静,只紧紧抱着那琵琶,稳稳端坐。

我的目光于刹那间掠过那琵琶-----虽然养护得很好,但看得出,有些年代了。

背对众人,我手掌一翻,便要顺势毁去那琵琶。

她不吭声,默然将手臂一横,竟是妄图以血肉之躯挡下我的掌力,护住她的琵琶。

我一低首触见她眼神。

悍厉而决然。

这是……她娘的遗物吧?

我突然心痛如绞。

血泊里挣扎的女子颜容,飞电掠过。

还有那个,寂寥中哀哀死去的女人,我没见过她,然而无论如何,她亦无辜。

冤有头债有主,我何必和死人的东西作对!

收手,手指一翻,飞快在她喉间掠过,满意的看见她激灵灵一颤。

我仰首长笑,跌跌撞撞向外走。

宫人们追出来,娇呼:“郡主这边请,郡主,郡主……”

“哦……”我掩面回首:“我不要在这里睡,我回去……”

父亲微笑道:“你这样子怎么回去?叫人看见未免太失体统,何况,按说,宫中才是你的家啊。”

我斜他一眼,嘟囔:“何谓家?有真心亲友,有关爱之处,才叫家吧?”

他窒了窒,我却已转身,随着宫人去了坤宁宫东侧偏殿。

见到床榻我立即爬上,扯过被子来蒙头一盖,喝道:“都给我滚出去!吵我睡觉者板子伺候!”

半晌,听得没有动静,我睁开眼,眼神清明。

掀开丝被,被头之上,一片淋漓水迹。

被我逼出的酒液,湿透了半幅丝被,我将那被团揉在一起,双掌运力,毁去丝被。

盘膝静坐于床上,我闭目沉思。

第二壶酒隐约有些不对劲,我心中生疑,所以抢走了父亲的酒壶,两相对比,便猜到我那壶酒里加了极其高妙的药物,那气味,有点似少见的迷幻之药“氤氲草”。

细细回思氤氲草的功效,依稀记得无色,有极淡的酒味,有迷幻神智之效,最宜置于酒中,少有人能察觉,且中者醒来后根本不知道发生过什么。

他要迷倒我,为什么?

忽听吱呀门扉轻响,我立即躺下,听得有人轻手轻脚进得门来,悄声唤道:“郡主,郡主……”

我背对而卧,状似沉酣。

她顿了顿,又试探的唤道:“……郡主?”

见我无甚反应,她轻轻上前,放下手中物事,又凝神观察半晌。

随即退了出去。

门被轻轻掩上,隐约听得有人悄声问:“在?”

那宫女嗯了一声。

我闭目凝神,细细倾听,屋顶,檐角,廊下,四面八方,皆有呼吸之声。

围得水泄不通……想拦阻我出去?

我还偏要离开。

走到窗前,我微启窗缝,向外看了看。

然后搬动殿内桌椅等物,简单布置了个阵法。

又随手抓了个羊脂玉瓶,自帐幔上撕了块明黄缎子,揣在怀里。

完毕后飘身而起,半空中单手一勾,抓住横梁,贴于殿顶。

居高临下手指一弹,击碎窗前几上一枚花瓶,指风劲厉,不仅立时将花瓶粉碎,同时将碎片溅开,割破窗纸,飞出窗外。

窗外,我刚才看过,恰好有一长满睡莲的巨大金缸,我指风射出的角度经过计算,正正将碎片击在金缸上,回声响脆,袅袅不绝的传开去。

立即呼呼风声连响,屋顶,檐角的人默不作声衣袂带风,直扑后窗。

廊下的人则快速奔来,一边呼叫:“郡主?有刺客!请容属下放肆!”一边踢开殿门。

他们踢开殿门冲进来的那一刹,我身形如烟,自前窗窜出,飞快越过长廊,掠出殿外。

并没立即往外扑,而是一翻身上了殿顶。

果然,殿外花园里,大队的侍卫已经涌了来,我刚才若出去,正好直接撞上。

待他们一呼拥进廊下,我双脚一蹬,电射而出。

几个起落,已出坤宁宫。

在坤宁宫宫墙外的拐角等候了一会,等到两个传菜的太监过来,一举手劈昏,目光一扫,选了身形瘦弱的那个,剥了外袍,罩在我自己身上。

然后弄醒另外一个,他浑浑噩噩张开眼,看见我要惊呼,我手一抬,塞了颗丸子到他嘴里。

沉声道:“穿肠毒药!”

他吓得激灵灵一颤,睁大眼睛不住抖索。

我恶狠狠道:“跟我走,别说话,叫你做什么就做什么,出了门,我给你解药。”

他忙不迭鸡啄米般点头。

我拿了那托盘,放上玉瓶,用明黄缎子一盖,命他端着跟在我身后,自己施施然前行。

出宫门时,守门太监掀起眼皮,瞭了瞭我手中物事,问:“做甚去?”

我笑着咳了咳,示意嗓子不豫,指了指身后,那太监立即伶俐的答:“奉旨赏赐高阳郡王。”

他那不男不女的公鸭嗓子再明显不过,那太监挥挥手便过了。

闲闲出了内宫,在一僻静处,我对他呲牙一笑,道:“刚才喂你吃的是薄荷松子糖,我家秘制,清凉吧?”

他呆了呆,未及反应,我再次将他劈昏,拖到树丛里,然后直奔外廷。

也是多亏父亲进京后大举清宫,原宫中侍卫太监逃跑的加上死去的,少了一小半,暂时还没来得及选进,内宫人员锐减,我一路过去,碰见的也就两批侍卫,内宫外廷各有建制,互不统属,他们见我一个陌生小太监,也没疑心,随便扯个理由就过去了。

因为心中一直存着一个疑惑,我选道奉天殿,夜色里我直奔那熟悉之处,原本还遮蔽着行藏,因为父亲择定于七月朔日在奉天殿继位,所以最近一直在日夜赶工修复被损毁的奉天殿,时常到夜深仍有工匠忙碌。

然而今日却是奇异,远远的,便见修建了一半的宫殿沉默蹲伏在黑暗中,奉天殿前的偌大广场寂然无声。

而天际彤云低垂,沉闷欲雨,偶有风过,带来一阵甜腥的熟悉气息,淡而清晰,正是白日里父亲行走间,衣袍拂动时散发的气味。

我的心,砰砰的跳起来,

这般浓烈至经久不散的气息,非大肆杀戮不能如此……白天,我在乾清宫等候父亲时,于奉天殿前,到底发生了什么?

握紧拳,手指深深陷入掌心,我一步一步,缓缓走入广场。

地面湿润,似是被人用大桶的清水冲洗过。

我蹲下身,以脸俯近地面。

那气味更加清晰的冲进鼻端。

我茫然的站起身,呆呆看着地面,想了想,飞速一个旋身,掠到殿前丹陛汉白玉扶栏,伸指在栏杆底端一摸。

触指粘腻,我举起手指,就着昏暗朦胧的月光,看见指尖那一抹犹自温热的鲜红。

豁喇!

电光划裂层云,光柱灼亮,满天满地的白光里我怔然而立,只觉得四面亮至什么都看不清,却又满布幢幢妖灵鬼影,于这洪荒宇宙之中,愤声长号,泣笑尖哭。

电光再闪,我的眼光忽触到殿角处一处瑟瑟蜷缩的身影。

我连思考都没有,翻飞间已掠至黑影前,单手一提,将之提起。

嚓!照日冷光如匹练,一交睫间已抵上那黑影胸口。

他长声尖叫起来,叫声却淹没来随之而来的滚滚雷声里。

是个守夜小太监。

我声音冷森,照日剑毫不怜悯的再向前顶了顶。

“说,白天这里,发生了什么?!”

上古神兵的寒锐之气令小太监来不及惊惶,不得不抖抖索索开口,他张大的瞳孔于阵阵闪没的电光里惊怖无限,却不知道是因为利刃袭身的惊惧还是因为自己所目睹的一幕:“白天……这里杀了方家人几百人……当着方孝孺的……面……”

我手一软。

照日剑呛然落地。

小太监连滚带爬滚了开去,极其敏捷的冲出殿外。

我却已经顾不得他了。

好……父亲……你好……

你好狠!

原来你,一直在……骗我!

你故意宣我入宫,将我绊在乾清宫。

而在去乾清宫接见我之前,于奉天殿,你雷霆万钧的,杀掉了方家上下。

然后你若无其事的回乾清宫,带着一袖被染上的血腥气息和我做交易,甚至利用我救人心切的心态,无耻的暗示我,可以拿自己的不死营来交换方家的赦免。

我知道你不可信任,但为了那最后一丝希望,为了那些我并不知道已成冤魂的人们,我仍然放弃了我的心血。

然而,你再一次用事实证明,你的无耻非人所能想象。

我怔立于广场中央,浑身颤抖至无法站立。

几个时辰前,于我白日眺望中,于我在乾清宫前散漫遥观中,这偌大广场,曾上演惨绝人寰一幕杀戮。

血流成河,碎肉飞沫,浓稠的鲜血汇聚成细长的溪涧,缓缓流入金水河,水色粉红数日不去,而洁白的汉白玉地面,淡淡一层血色,清水泼洗无数遍,依旧不能复本来面目。

而我彼时,懵然不知。

我已不知这一刻自己是何感受,只觉湿冷脚下却似有火灼烧,蔓延盘旋,灼着我全数神智。

我立于方家族人血海之中!

长空里,冷电中,暴雨扯连成铺天盖地的黑幕,兜头而下。

百条冤魂徘徊不散,夜雨惊魂齐声啸哭!

我仰首向天,亦悲愤长啸。

“啊!”

雨势如倾,不过一眨眼的功夫,衣衫尽湿。

我全身上下,无一干爽之处,长发俱湿漉漉贴在额上,连珠的雨水激得我张不开眼睛,我干脆闭上眼睛。

雨声如此剧烈,以我的耳力,依旧听见远远有人接近的声音。

那声长啸,定然已惊动大内侍卫。

再不犹豫,我飞身而起,身形如鸟,转眼已立于奉天殿殿欣赏顶檐角脊吻之上,手腕一振,怀内精致的,从未使用的山庄旗花火箭带着凌厉的尖啸飞射长空,耀目的蓝金二色火光即使连这深沉如墨的雨夜亦不可遮没,拖曳着星辉般的尾羽,闪烁着惊艳的火花,一路直升云霄。

我仰头,看着那辉煌的色彩于天际铺漫,渐渐消逝 ,降落,漫天雨水夹落星花纷飞,遥遥落于那些或惊惶,或无措,或心虚的眼眸。

怆然一笑,我盘膝在狂风暴雨下的屋顶,坐了下来。

这是我第一次,真正大规模使用山庄的力量,这个旗花火箭是山庄最高等级的命令,意喻:所有暗卫,不论身处何等情势,一律立即听令集合!

我原以为,我这一生,都不会有被人逼至不顾后果大规模使用某地全部山庄力量的机会。

因为这意味着外公在某地苦心布置的所有暗卫力量,将在这次使用后,被连根拔起。

然而世事总不如人所料,最后,逼得我破釜沉舟不顾一切一战的,竟是我的亲生父亲!

雨幕里黑影一闪,又一闪。

已有两人站在我身侧。

我满意的眯起眼睛,看着这普通太监宫女服饰的一男一女,毫无表情道:“今夜,过了今夜,你们不用再潜伏在这恶心的皇宫,现在,先去替我做一件事。”

他们躬身听令。

我对那男子道:“你立即出宫,找寻我弃善师伯,要他拨一批暗卫,立即转移那院中人,再派人回来,将是否顺利的消息告诉我。”

他领命,矫健柔韧的身子一晃,已消失在夜幕里,果然不愧是这皇宫暗卫中最为精英的人物。

我打量那女子,露出满意的笑容,淡淡道:“你,和我换衣服。”

她连疑问之色都无,立即脱下宫女装饰,换了我的太监服,我又命她故意散了长发。露出女子形容。

此时黑影连闪,在宫中的暗卫,都已陆续出现在我身侧,在京的暗卫,是山庄精英,而选入皇宫潜伏的暗卫,是精英中的精英,是以雨夜之中,身份所限,地点方位不同,他们仍旧在我最高等级的火花令召唤下,抢在侍卫之前,赶到我身边。

我命暗卫中的女子,一概和男子换了衣服,散了长发。

又道:“乾清宫侍候的人有没有?”

一瘦小男子出列,面色平静。

我道:“你立即回去,自己想办法,查探出今夜燕王宿于何处,然后回报于我。”

他一颔首,匆匆而去。

我又对其他人道:“你们,各自回各自宫里,哦,除了朱熙音那地儿不用,其余宫中,都用些症候看来很险却不伤性命的药物……我看就扬恶捯饬出来的那伤神散吧,给那些主子们都伤伤神,享受享受,总之,要乱,怎么乱怎么来,务必搅得这后宫焦头烂额鸡飞狗跳,就算你们完成任务,然后,你们立即出宫,按照山庄的规矩,老地方再会合吧。”

他们齐声应下,各自去了。

这一番动作下来,侍卫也已经赶到,探头看去,四面八方只见人群如潮,却又丝毫不乱,步步逼近。

我挥挥手,对那数个换了装扮的女子道:“去吧,记住,保重。”

她们齐声道:“主人保重。”

再不犹疑,那最先和我换了衣服的宫女,向外城方向,电射而出。

底下一阵鼓噪,一队侍卫追了出去。

我冷笑一声。

又一身影翩跹一闪,故意显露身形,一看便知是窈窕女子,自与刚才女子不同的方向,飞射而去。

再分出一队去追。

又一闪,又一女子,又一个方向……

底下的人群开始不安,犹豫一阵,隐约见领头人争执了几句,最终无可奈何,再次分兵去追。

如是三番,侍卫人数渐少。

其余人散开,远远监视着大殿。

想必父亲已有吩咐,不许和我对上,只要阻拦住我不出宫就行。

这些侍卫已经摸不清我到底还在不在宫内,他们人数已不多,只得围而不攻。

我高踞殿顶,冷然俯视,忽握拳一击,新铺好的琉璃瓦的殿顶,被我击穿一个大洞。

我缓缓自洞中,无声沉入殿内。

这是整个皇宫的正殿,我自殿顶沉落的地方,正对着底下楠木髹金漆云龙纹铺明黄缎的宝座。

冷笑一声,我毫不客气,湿淋淋的一步跨上宝座。

大马金刀的坐下,脚踩厚软褥垫,于黑暗的殿中,我四面不靠,沉默高踞天下至尊之位,心中一片苍凉。

眼光沉沉的俯视下去,面阔十一间进深五间的大殿,金砖墁地,门窗雕龙,外梁、楣俱贴金双龙和玺彩画,宝座上方是金漆蟠龙藻井,靠近宝座的六根沥粉蟠龙金柱,直抵殿顶,每根柱各绘巨龙,腾云驾雾,神彩飞动,

而金漆木雕龙纹宝座高踞在七层台级的座基上,后倚雕龙髹漆屏风,侧设太平有象高香几、甪端香几,丹陛之侧,金香炉于暗色中泛着淡淡微光。

在这个位置上,俯视天下,脚踏众生,当真很好?

当真会让一个人,完全迷失,再由人变鬼?

想起那日,谨身殿中,父亲坐于宝座之上,抚摸扶手,脸上爱怜无限,如春日丽阳之下,初见心爱的女子。

我讥讽的,轻轻笑起来。

我怎么可能明白他的感受,他和我,根本不是一样的人。

我怎么能要求他懂得爱,温情,善良,与责任?

他的世界里,只有嗜血,残暴,利用,权谋,和为达目的不择手段。

而偏偏只有这样的人,这样的“独夫”,才是对万民黎庶最合适的皇帝?

带着淡淡笑意,我站起,一脚,踏下。

宝座无声毁塌。

我继续缓缓,绕行一周。

所经之处,屏风裂,香几碎,香炉被击扁,丹陛被踩塌。

扯下所有明黄绣龙帐幔,往地上一铺,我盘膝而坐,调息因心神波动而渐趋纷乱的内息。

等下也许还有硬仗好打,我得积蓄精力,保持精神。

真气运行一周天,我忽然心中一动。

冥冥中似有警兆。

霍然睁眼,我的目光,如电飞速扫射一圈。

黑暗沉沉的大殿,所有事物都笼罩在夜色里,安静无声。

然而心中那抹异样挥之不去,我按紧腰间照日,无声站起。

目光紧紧盯着殿东南角,一处铜鹤后。

那铜鹤细瘦,似是根本不可藏得任何人或物。

我微微一笑,走近,伸手,缓缓按向铜鹤肚腹。

将触未触之际,白影一闪。

微带腥臊的气息,兜头扑下。

半空中那白影灵捷无伦,身形闪动间锐光连闪,森寒的厉风便直袭我咽喉。

这一幕似曾相识。

我不进反退,流水般退后数丈,仰头,呼道:“出来罢。”

一声轻笑。

比春风媚,比春水荡漾,比春光摄人心魄。

殿侧东南角的横梁上,突然现出紫衣逶迤,长发如云,绝世风姿的美人,正以手指托着弧度优美的下巴,微笑下望,见我看他,修长雪白的手指轻轻一招。

雪色云奴,立即电射入他怀中。

他笑着,向我眨眨眼,神情若豆蔻少女,偏偏眉梢眼角,风情妖孽。

我亦淡淡一笑:“稀客稀客,真是万万没想到,贺兰教主竟然会出现在奉天殿内。”

他宛然道:“有什么稀奇的,你家这皇宫,我住了很久了。”

“哦?”我诧然道:“我看这皇宫未见得比得上大紫明宫富丽堂皇,教主怎生这般偏爱,屈尊住许久?”

他忧伤的叹息,神情我见犹怜,“没办法,我没地方住了啊,我的大紫明宫,给我的好侄儿抢啦,看来看去,也就皇宫勉强能呆人罢。”

我由衷惋惜:“是吗?真是可惜。”

自发现他,我一边和他胡诌,一边不停悄悄变动脚下方位,然而我绝望的发现,我无论怎么变化,都逃不脱贺兰秀川气机锁定的范围。

他强大的真气在现身的那一刻,便全数放出,笼罩了整座大殿,别说我一个大活人,就是一只苍蝇,只怕也难以进出。

这个魔头在这里,等下我要怎么出去?

我心中掂缀,目光却一刻不停锁着他的神情,发现贺兰秀川虽然也漫不经心和我胡扯,然而神情心不在焉中隐有戒备之色。

我疑虑顿起,想起以我的武功,似乎尚不足以令贺兰秀川以真力满布身周的如此戒备, 他,在防备谁?

想起他方才说的话,我若有所悟。

退后一步,我道:“两位真是好兴致,竟然约在奉天殿会晤?恕我另有要事,不陪了。”

说完转身就走。

我宁可出去面对未知的境况,也不想卷入贺兰家的纷争里。

尚未全转过身。

一人道:

“外面雨大,你又没带伞,我借衣给你,可好?”

我停下脚步,抿紧嘴,回身。

幽暗的大殿似是突然亮了亮,雨横风狂里,贺兰悠轻衣缓带,漫步而来,银袍金冠,长眉凤目,笑容温煦,一转目间似可抹灭这深夜宫城凄风苦雨,还以朗朗晴空艳阳天。

我却知道,相信他的笑容,还不如相信父亲的许诺。

他笑看着我,声音温和的抖抖衣袖:“广绫精织衣料,掺入雪山蚕丝,不染污浊不畏水火,价值每匹七百五十贯,抵十个七品官员的俸禄。”

这话,依稀当年,湘王宫前,解衣少年。

我眸光一暗,随即退后一步,淡淡道:“好意心领。”

然而这一退步我才发现,贺兰秀川的强大真力令我举步维艰,想起刚才贺兰悠进殿时的若无其事之态,我心中暗惊,记得当年初见,他武功虽一直在我之上,但也不致于相差太远,如今看来,他却已将和贺兰秀川分庭抗礼,这武功进益也实在太惊人了。

这其中固然有我这些年一直风波不断,牵扯精力心神,无暇好好修炼武功以致退步的原因,但贺兰悠进益神速,定然也有其原因。

正在思量,却见贺兰悠听我拒绝,毫无意外也毫无笑意的一笑,便不再看我,转过脸去对着贺兰秀川淡淡道:“叔叔,这是你我之事,你又拖着她不放做甚?”

贺兰秀川懒懒以手梳发,笑道:“好侄儿,我不这是为了你嘛,你脸皮薄,我便帮你留住佳人呀。”

贺兰悠恍若未闻,只上前一步,手一摊,温和的道:“叔叔不必多言罢,还是早些拿来的好。”

我奇怪的看他一眼,只觉得他今日有异往常,不若平日温柔和煦,反倒有些急躁,似是有些事不愿人知道般,不想多说的模样。

贺兰秀川笑盈盈:“拿来?拿什么来?”

贺兰悠抿嘴不答。

“好侄儿,你这样不行的,”贺兰秀川笑意越发鲜明,“你这样怎么能抱得佳人归?什么都不让她知道,白白为她奔波辛苦,然后看着她在别人怀里……”

“呼!”

银光一闪,贺兰悠衣袂带风,风声刚起人已到了贺兰秀川身前,横掌一拍,生生堵住了他下面的话。

贺兰秀川紫影一闪,笑意不减,于明灭掌风里继续声音宁定:“哎哟我的好侄儿,我这是帮你你也不领情?你为了帮她解紫魂珠禁制奔波费心了这许久,甚至答应放弃对我的追杀以图交换……哎呀你这是做什么……啧啧……好狠的侄儿……”

他笑意曼然,于漫天银影之中轻捷穿梭,言辞便给,只是神情间并不似语气那般轻松,显见得也不敢太小觑贺兰悠。

我怔怔后退一步。

又一步。

然后绊到门槛。

竟一绊跌坐了下去。

一时不知道心中是什么滋味。

似喜似悲,似伤似慰,似苍凉似感慨,似无奈似惆怅,幽微激烈,难以尽述。

那一番波涛汹涌,惊浪拍岸,胜过殿外不曾停息的暴雨。

然而良久后,我只能,悠悠一叹。

站起身,我看着那犹自拼斗的叔侄二人,道:“贺兰教主,多谢费心,只是紫魂珠禁制,我会自寻他法,还请贺兰教主千万不必因为我有所退让,我当不起。”

言语出口,便见背对我的贺兰悠身影忽然微微一颤,密织如网的掌风顿现一隙,贺兰秀川见机不可失,一声长笑,手掌紫光暴涨,便向贺兰悠露出的空门拍下。

掌到半途,喜动颜色,然笑到一半,他突然咦了一声。

星光一点,细碎如泪,突然出现在他掌前,计算得恰好,挤进他和贺兰悠之间,他若坚持拍下,那么那一点星光,定将没入他掌心。

哼了一声,贺兰秀川撤掌,似笑非笑瞪了我一眼,道:“好个厉害丫头。”

我淡淡一笑,我早知那番言语出口,定会搅动贺兰悠心神,他对敌的贺兰秀川是何等人物,怎会放过?若因我之故,令贺兰悠为人所乘,终究不该,毕竟他此番是……为我而来。

最起码今日,我纵不能领情,也不能令他因我被贺兰秀川所伤。

所以在说话时,我便同时射出指甲里的星碎,在贺兰叔侄强大的真力纠缠下,星碎难以如寻常的速度飞射,慢悠悠的接近反而令贺兰秀川不察,令他发觉时,已为之所胁,不得不收回掌力。

眼见贺兰悠无虞,我漠然转身,跨出殿外。

殿外,负责探听燕王宿处的暗卫趁着侍卫分散,内宫混乱,自防守薄弱的殿后侧再次潜回,正正迎上我,匆匆附耳,低声说了几句。

我点头,挥手示意他速速觅机离宫。

他转身再没入黑暗中。

再一眼,便看见一道黑影飞掠而来。

所经之处,如风行草偃,上前拦阻的侍卫纷纷倒地,无人是一合之敌。

看那身形,是弃善亲自来了。

我心一紧,上前一步。

远远的,弃善以山庄通行的手势暗语,打了几个手势。

我对暗语原本熟悉,只是好久没用,一时竟有些懵然。

一字字,译出。

方氏,满门,投缳,死,方崎,姐弟,失踪。

我脑中轰然一声。

如千万爆竹于头顶炸开,再烟火腾腾的撞进我肺腑深处,所至之处穿肌裂骨,血肉横飞。

“哇!”

我喷出一口热血。

身后,掌风忽歇。

银影一闪,贺兰悠已经抢出,伸手欲扶我。

我却已惨然一笑,推开他,想迈步出殿,却腿一软,坐倒在门槛上。

我也不想爬起来了,干脆以手支额,脑中思绪飞旋,努力于喧嚣的混乱中,寻回一丝清醒的神智。

这短短几个时辰,到底又发生了什么?

方家之事,除了近邪沐昕,负责侍候的流霞寒碧,以及守卫的挑选的最可靠的暗卫外,连弃善扬恶远真我都没有提起,不过弃善统管在京暗卫,那处别业是瞒不过他的,但我相信弃善,他个性虽睥睨,本性却善良,对外公忠心耿耿,永不会背叛山庄。

思索间,弃善却已到了身前,我浑浑噩噩抬头看他,他面有勃然之色,怒道:“是远真!”

我又是一怔,诧然道:“远真根本不知道京中据点,不知道方家避难之处!”

弃善呸的一声怒道:“他当然不应该知道,你可知,扬恶送完师傅回来,说师傅临行前提了一句,远真远真,千面双身,所以不仅是你,最近我们也什么都避开了他。”

“只是!”他愤然道:“他不知怎的便知道了,将方家满门被杀的消息透露给了方夫人,致她们投缳自尽,还假扮成近邪的样子,趁方崎伤心恍惚,说你已替她们寻得另一处避难之地,骗得她们乖乖跟他走了!”

他顿了顿,又道:“近邪扬恶已经追出去了。”

我颓然道:“他这些日子,一直没出过沐府,如何能那般准确的摸到暗舵?定然有人助他。”

甩甩头,不再思考,深吸一口气,我道:“此事定与燕王有关,先不必追根究底,救人要紧,师伯,助我。”

弃善伸出手,按在我肩,醇和真力如泉水般源源涌进我丹田。

我调息半刻,睁开眼,站起身,头也不回的道:“两位贺兰教主,你们要在这里处理家务事,我也有我的事要做,咱们各不相干,如何?”

“只是,”我这句话却是对贺兰悠说的,“紫魂珠之事,不劳贺兰教主费心,你的好意,我是万万不敢受的。”

身后,沉默无声。

良久,却听贺兰秀川一声轻笑:“侄儿……我一直觉得你厉害,这一年来,你能将我逼至如此地步,真是不得不佩服……可惜现在,我突然开始可怜你了。”

他放声长笑,极其痛快,“侄儿,你可听说过,贺兰家难得的几个情种,都是什么样的下场?你若不知道,便去好好翻翻宫中教主密室最里间的那本册子,一定会很有收获……哈哈哈哈……”

笑声里,紫影翔若飞凤,瞬间穿越大殿,流光般掠过前方人群,紫袖翻飞间,笑声荡漾里,血光飞溅,在雨幕中开出暗红的花,侍卫们如被割草般,无声无息的倒下一大片。

不知为何,我突然觉得,他这一刻的笑声里,竟也隐隐有悲愤苍凉之意。

直起身,极目远眺位于西六宫内的撷英殿,今夜,我那个多疑的父亲,就宿在没有后妃的殿中。

我不去看身后的人,只淡淡道:“走吧。”

手指按上冰冷的照日剑,心却热血激烈,巨涛拍岸,悍厉不回。

父亲,你逼我如此。

事到如今,再无退路。

唯一战矣。

——后宫。

此时正乱成一团。

几乎所有住有人的宫室,都于一夜间爆发怪疾。

呕吐腹泻,头昏口渴,心跳加快,手足抽搐。

太医们被焦急的宫人们扯着满头大汗东奔西跑,疲于奔命,在各宫之间鼠窜,惶惶然如惊弓之鸟,密集慌乱的脚步声响在雨夜的宫道之间,咚咚之声宛如地狱催命的擂鼓。

其实不过是看来可怕而已。

这伤神散不过是喜好恶作剧的扬恶偶一为之的玩意,以贯众,千层塔,及己等药草,混合几样其余药物炼制而成,专用来惩治那些罪不至死却又需要教训的人,我对于炼丹制药向来无甚兴趣,不求甚解,我只管记得用就好了。

可惜,在去撷英殿的路上,我得到回报,父亲没喝下掺有药丸的茶,事实上,今晚,我自坤宁宫离开后,父亲便不曾进食饮用。

我接报后冷冷一笑。

无妨。

自有它法惩之。

远远看见撷英殿外,负责护驾和宫禁守卫的上十二卫侍卫亲军兵甲不卸,严阵以待,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,最外面一层,还是端枪平举,蓄势待发的火枪队。

做了坏事的人总是心虚的,这般铁桶似的围着,如果我没猜错的话,父亲不仅调来了禁卫亲军,只怕也已经乘夜派人至宫城外调兵。

弃善作为四大弟子之首,自非等闲,看见我的火花令后,他立即召集了全部在京暗卫,一部分跟来皇宫,一部分留在宫外和城门处接应,还有一部分,立即赶往各位掌兵的将军驻守之处,堵截皇宫出来的任何传令者。

他的命令是,凡是从宫中出来的,便是只苍蝇,也得给我拦下!

一路疾驰,他自然将这番安排告诉了我,我淡淡听了,道:“其实只需去朱能处便成了。”

他愕然。

我道:“你不了解皇帝这个职司,所谓凛凛惕惕如履薄冰当如是也,这乘夜调兵入宫勤王的事,哪个皇帝也轻易不敢为,一不小心,被勤的就变成被篡的了,你别看燕王将领众多,可我敢担保,他不敢召朱高煦,不敢召丘福梁明,他勉强能相信的,只有性情憨直忠义的朱能而已。”

黯然一叹,我道:“我现在还不想思考事后我怎生逃生的问题,我现在最担心的,是他已经杀了方崎姐弟……”

弃善道:“我们发现得及时,他未必来得及,我们已经派人潜入天牢,却没发现她们,我怀疑,方崎姐弟是被带进宫了。”

我点点头,道:“但愿如此。”脚步加快,转眼已到撷英殿。

我懒得遮掩身形和脚步,直奔正殿方向,身形初初亮在人群眼前时,弃善立即就手入怀,不待他们挽弓搭箭施展火弩火枪,吭也不吭,掏出山庄重金购得的,不畏雨水的火器震天雷,撒手便往人堆里一扔!

轰!

巨大的爆炸声伴随着升腾的黑色烟柱,在人群中央炸开,炸出一片长声哀号,炸出无数断肢残臂,炸出肉末飞溅,炸出血色淋漓。

天空变成了黑红二色,黑色是烟云,红色是血液。

无数人为气浪击飞出去,鲜血满身的打滚,在地上拖出长达数丈的血痕,瞬间又被大雨冲没。

烟雾升腾,惨呼不断,红色的火光和黑色的硝烟交织成浓重的烟幕,烟幕里,无数人影狂呼着栽倒,满地七零八落的残肢断臂四散分飞,恐怖的砸落在幸存的亲军侍卫脸上,顿时又一阵撕心裂肺的惊呼。

弃善极善把握时机的冲进,身形黑烟般一转,剩余的火枪全部被他用强大的指力捏成了烧火棍,他横棍一抡,一个尚自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,只知道呆呆看着自己的最新烧火棍的禁军侍卫,立即牙齿乱崩的被抡飞了出去,砸倒他身后一堆人。

弃善已冲入人群中。

我双袖一展,自黑色烟云里,鬼魅般升起。

自翻腾挣扎慌乱四散的人群上空,飞过。

突如其来的火雷,炸懵了大多数猝不及防的士兵,但仍有部分处于外围未受伤损的侍卫,勉强保持了镇静,迅速在一名头领的指挥下,结队成形,眼见距离过近,火枪弩箭都已无法对我起作用,便齐齐拔出刀剑,寒光闪耀成一片冰晶光幕,遮挡住通往撷英殿的道路。

我冷笑。

只一闪,便穿越了被撕了一个大裂口,死伤惨重的侍卫,降落在他们头顶,长笑声里,双腿连踢,瞬间数十侍卫无声仰倒,头颅血流汩汩。

裹着黑云,披着血雨,瞬息再次扑近内围,衣袖一卷,又一批冲上的侍卫嚎叫着被摔跌出去。

落地呻吟,再也爬不起身。

我已趁着那一卷之势,冲进正门。

第一进殿前,弯弓举枪以待的锦衣卫,雨幕中目光灼亮。

似是没想到我这么快冲进来,也似是被那爆炸声所惊,他们面色惨白,怔了怔才由一领头人叱喝道:“陛下有令,进殿者杀无赦!放!”

一句话的时间,可以做很多事。

可以,拉近很多距离。

等他说完,我已冲到队列之前。

对着那个看来脸熟,曾经和我一同守卫北平,与我一同在城墙上彻夜不眠,一同搬运鹿砦沙袋的头领,一笑。

然后,振衣而起。

漫天狂雨如鞭子般抽打在脸上,微微噙一抹冷笑,呛一声,精光耀目,寒意突生,满天雪色剑华罩落,叮当连响如爆竹声声,冷电似的光华绕地一匝,冲在最前面的侍卫,皆被我毁伤关节,惨呼栽出。

收剑,毫无表情,我踩过一地血迹,冲进二门。

这回一进门,箭雨如蝗灾,铺天盖地而来。

我一缩身,凭空矮上半截。

大多箭矢落空,其余的被我飞剑一匝,一一弹开。

夺夺夺夺之声连响,箭矢反射入人群,又一阵血花飞溅。

我脚步一蹬,再次飞扑入人群。

这回想必是上十二卫中的最精英队伍,箭矢落空便拔刀霍霍,有几个还是高手,虽然弃善和跟过来的暗卫很快解决了第一进门的后顾之忧,赶来助阵,但我还是陷入了缠战中。

人潮喧涌,如层浪迭波,前仆后继,而我手劈剑指,照日现隐之间,夺目的光芒人勾魂之镰,瞬间收割生灵。

一条血线于人群最密集处翻涌,不断扩大。

我不断的挥剑,剑起,剑落,剑拍,剑横,渐渐不知道自己挥出多少剑,也不知道浴血的浑身,是别人的,还是我自己的血。

嘶!

雨声爆炸声人声嘈杂里,隐约极低的一声。

我看也不看,反手便一把抓住了那暗袭之物,施力一扯。

竟然没动。

暗暗诧异对方臂力了得,我回头,便见偷袭我的是一着麒麟服的中等身材男子,广额颡颊,细目疏眉,身躯却极为粗壮,正咬牙蹙眉,死力夺枪,枪上红缨阵阵颤动,枪柄在我手中依然稳若泰山。

轻蔑一笑,我道:“也算个好手,打的好算盘!不过,遇上我,是你倒霉!”

冷笑声里,我突地放手。

对方正全力使劲,冷不防我撤力,力道用在空处,立时把不稳长枪落地,自己也被回力撞击得踉跄后退。

我却不给他喘息的时间。

闪电似一退立进,靴尖一勾,挑起长枪,腾空飞身一踢。枪如飞剑流光激射,瞬时将那将领生生穿透,余力未消,又穿破他身后赶来救援的两名侍卫的胸膛,糖葫芦似的钉在地下!

人群一惊,一乱,再一涌。

我心中烦躁,抬眼看看黑沉沉的第三进殿内,父亲就在那里,殿堂最深处,此时,他在目光灼灼的,等待我的死亡么?

没有时间耽搁了。

长叱一声。

半空中我腾身而起,真气一涌,照日短剑光芒暴涨,带出长长的耀目白光,我清叱,毫无花哨的“力劈华山”!全力劈落!

一剑劈下,如天降闪电,划裂长空。

坚硬的青石地面上,突然无声裂开一条缝。

那缝越来越大,不断扩展,望去若地面张开了森森大口,黑洞般的欲吞噬生命。

裂口两侧的侍卫,无声无息的倒下,每具尸体都倒成两个半人,连呼喊的时间都没有。

鲜血静静的蔓延开来,汇流成溪。

我立于血泊中央,微微喘息。

环顾一地死尸,环顾这因我而造成的修罗地狱,环顾这令人作呕血腥杀戮,我有一刻的疲惫万分。

连番冲杀,全力施为,我不是神,我已真力将竭,精神意志,也将至崩溃边缘。

我的手指,已经开始不能控制的颤抖。

突然很想躺倒,躺在这血水雨水横流的地面上,永远永远的躺下去。

可是我知道,我不能。

暗卫犹自在浴血厮杀。

京城的山庄势力,过了今夜,便消失无存。

我不能在作出如此巨大的牺牲后,再半途而废。

然而我的真力,在全力施为这一剑后,竟有枯竭之势,一时手臂酸软得似乎都不能抬起。

我还能不能一鼓作气,直入殿中,擒贼擒王?

剑气刀光,不容人分神迟缓,转瞬间又卷土重来,兜头泼下。

咬咬牙,滑步一错,剑声铿然。

我一剑拨开长刀,反手刺入对方胸膛,拔出,雨幕中血珠子色泽鲜明,滴溜溜滚动中,剑光再闪,已递向另一持刀人的心口。

突然手腕一麻。

真力未继,只差毫厘,我的剑尖竟然无法向前,分寸也挪动不得。

而对方的长刀,已呼啸着横砸到我颊侧。

离我最近的弃善,尚在三丈之外。

“嘶”

极轻的一声,有如潜伏在暗夜雨林中的毒蛇,悄悄的对路人吐出细红的长舌。

那持刀的禁军侍卫,突然血肉横飞的倒栽了出去。

最后一瞬间,我看见他的眼珠飞了出来,立刻被雨水冲刷得苍白,滚落,被他的同伴毫无知觉的踩在脚下。

震耳的喊杀和刀剑相交声里,竟似听见仿佛鱼膘破裂的极轻微的“咯吱”一声。

我怔怔看着他倒地,脸上两个深深血洞。

再怔怔抬头,撷英殿第二进殿顶上,微笑高坐的银衣人,手势温柔如穿花,每一翻覆,便是一条人命。

死法千奇百怪,但都惨不忍睹。

他见我看他,微微凝神看了看我的脸色,眉头一皱,衣袖一挥,突然做了个虚空手印。

我只觉得似有巨力涌来,在胸口处一撞再一收,鼻中嗅到奇异的香气,旖旎而妖魅,香甜里一分辛辣之气,然后瞬间消散。

立时觉得胸中一畅头脑一舒,连视线都似乎清明了许多。

心知这必然是贺兰悠的手段了,神色复杂的看了他一眼,微微做了个道谢的示意,又摆了摆手,纵身再扑入战团。

这些禁军,伤在我手下,总比死在他手下,甚至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要好吧?

真元略有复原,我剑光再现再隐,出没人群。

身后,弃善长鞭如蛇,辣手无情鬼魅般的穿梭人群,几乎每一眨眼,便有一人倒下。

一面倒的血腥杀戮,令原本悍勇的禁卫终于开始裹足不前,一刻钟后,人渐渐稀少,残余的实力已不足拦下我,我一抬头,撷英殿最后一进,近在眼前。

深吸一口气。

我对弃善一点头,他疾疾打出一个手势,随即再不回头,我们双双扑向内殿。

将身后暗卫们与禁卫的交兵声响,远远抛下。

“哐当!”一声,弃善人未到脚先到,一脚踹开殿门,沉重的殿门被他这一脚踹得直开到底,撞到墙壁上,轰然碎裂。

我轻烟般窜进去。

一声呼叱,黑暗中刀光雪亮如白昼,兜头劈下。

其势沉雄,力道千钧,离得尚远,刀意竟已到了近前,丝丝割裂我衣襟,竟有不可抵挡之势。

显见是内家高手。

我不管不顾,头一低,只管闭目飞窜。

耳侧一凉,刀风已至,一缕乌发悠悠飘落。

我咬牙,继续不理,直扑向前。

耳听得叮的一声轻响,刀风忽止,弃善镶钢珠的长鞭,已缠住了那快刀。

一阵抵力吱吱声响,碎裂之声随后响起,刀身激射的碎片,击飞而起,击穿殿顶,一丝微光从缝隙洒落。

我剑光一展,刷刷数剑,毁去殿内一切遮蔽视线的屏风。

屏风后,一人正仓皇走避,另一太监装扮的人掩面欲向外奔出。

角落里还有一人,步履轻捷,身法灵动,脚步一滑便到了我身边,我已来不及辨认他是谁,侧脸一让他掌风,身形倒仰,已翻了出去。

那人却没有追过来。

我立定,看见那穿龙袍走避的人影,突然大喝。

“王妃已死,你纳命来!”

那穿龙袍的人恍若未闻,犹自逃窜。

倒是那掩面奔逃的太监,突然震了震。

我一声长笑,轻烟般滑退一步,正正退到那快要逃过我身侧的太监身边。

手一抬,照日剑轻轻搁在他颈上。

侧头,一笑。

我道:

“父王,你穿这一身,真是合适。”——

注:《长门赋》:宫怨题材名赋,据传为陈皇后以黄金百斤请托司马相如所作,以嫔妃口吻写成。君主许诺朝往而暮来,可是天色将晚,还不见幸临。她独自徘徊,对爱的企盼与失落充满心中。她登上兰台遥望其行踪,唯见浮云四塞,天日窈冥。雷声震响,她以为是君主的车辇,却只见风卷帷幄。

《楼东赋》:梅妃江采苹所作,唐明皇移爱杨贵妃,置江采苹于上阳宫,梅妃遂作楼东赋,以抒发内心幽怨,企盼君王再幸。

此处为怀素讥刺熙音,揭破她的用心,暗示熙音此举为责怨父亲如武帝明皇薄幸无情,并有挑拨王妃之意。 展开全部内容
友情链接